(二零一三年七月二十七日,十九時十七分)
匆匆忙打開電腦,打打字。窗外在倒雨,街上一人也沒有。耗盡一切心力,嘗試換取短暫安寧,然後偶爾成功——這就是睡覺。
我的祖父總是在想找別人傾訴身後事,卻已經忘記我父母已經替他安排好了,而我的祖母又還沒有知道。祖父與幾年前的他已經判若兩人,反應等明顯慢了許多。偶爾我會嘗試代入他的心裡,想像一下他如何傻乎乎地倒數着人生最後的時間。人到了三四十歲還可以騙自己還有幾十年的命,然而到了八十多歲,一切就變得很近了。我偶爾會從父母和祖父母口中得知他們的過去,例如祖父為了家人如何跑到『南洋』工作,雖然我還沒有弄清南洋是什麼;又例如祖母說她父親如何因為『白鴿標』而想過把她賣走。我記得母親說過,祖父走得不穩,是因為曾經有子彈貫穿了他的腿。我有一次打麻雀時留意過他的腿,果然還留有一個個彈孔疤。
我經常在想,人庸庸碌碌匆匆忙忙地活了一生,我祖父一定在想,在自己的人生中沒有做過什麼轟烈的事就過去了。我家裡祖父和父親兩人都任職過教師,也許能夠解釋為何自己有喜歡教書的偏好。每次見到祖父,他總會從僅餘的一點積蓄中拿一點錢,封個紅包,祝願我凡事平安順利;最近聽見我去做一個課程的助教,會叫我用心點,又擔心是否有人為難我。不知何故,我總感覺到他有一肚子的話想說出來,卻又沒有這份氣力,然後就會顫抖着手在紅包上寫一句『業精於勤而荒於嬉』等勉勵的話。感覺就好像在一袋裝滿螢火蟲的袋子上用鈍刀片用力割一下,露出一絲曙光。幾年前總覺得長氣,現在卻恨不得他能多寫幾句。
我哥總會把這些紅包留着封口不拆,把它們放進銀包,然後抱着這一份祝福希望在飛機上平平安安。久而久之,我又抱起了這個習慣,而收到紅包已經變成了一件慚愧和傷心的事。對着每一個家人,我心裡都有一個他們笑着的照片:我媽會用拇指和食指做成一支手槍的手勢和小時的自己嬉戲,我祖父會挺直地站立對我燦爛地笑着。這幾年已經不多見他有這個樣子了。回到香港,每逢有時間,都會到他們家閒聊一下,也許玩一會麻雀。祖父的鼻子和前額有一兩道擦痕,都是走路時跌下而弄傷的。
幾個月前父母和祖父母為了一些瑣碎事差點弄翻了,都是吃藥覆診等問題。我總覺得父母對他們有點嚴厲。今天見了外祖父,他又說到獨自在家中悶着,卻又不敢微言,否則『就變成醜人了』。然後給外祖母和祖先上了九柱香,鞠了九次躬,腦中又回想起多次在禮堂聽到的『一鞠躬、二鞠躬、三鞠躬,家屬謝禮』。假如祖父母想的又是這個,我們又能做什麼呢?作為青年的就不明白成年人,難道作為成年人的就能明白老年人了麼?
剛才在晚上看着祖父拿着拐杖一步一步走回房間,才觸摸到什麼是滄桑。樹欲靜而風不息:——。雨停了,我卻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