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亡》
從我厭惡面對之後,死亡就變成了我最經常想的事。
我有認真思考過,在甚麼時候死,在那裡死,怎樣死。很多遍。
我不怕血,但我怕痛。我怕嘗試去死,然後被人奇蹟般拯救過來,成了一個連死都沒有權力的廢人。
“Because it is my name! Because I cannot have another in my life! Because I lie and sign myself to lies! Because I am not worth the dust on the feet of them that hang! How may I live without my name? I have given you my soul; leave me my name!”
― Miller, The Crucible
我抱起雙腿,哭着,一直想着所有別人說我怎樣不成熟,幼稚。然後我拿起一直放在文具筒裡的鎅刀,『嚓』,看着那暫時操縱我生命的刀片。我弄起了衣袖,把鎅刀放在手腕上。我看着手腕皮下藍色的一條線,從我的掌心一直伸延至手肘。它沒有在跳動,彷彿在用寂靜申訴着自己的無辜。我在想,當母親過一點時間走進房間,看到我沒有呼息了,會有什麼反應。我心軟了,把那邪惡笑着的刀片往下放,心想着要留下三道疤痕,包裹着我的傷痛,警惕自己的生命。但我怕痛,也怕承受這一生的重擔。我把鎅刀扔在床上,又從文具筒拿起了尺子,選了最鋒利的一角,狠狠地在左手劃了一道血印。血沒有滲出皮膚,但鮮紅色代表血管都爆了。
我大力踢向衣櫃,拿起手中的信,想把它燒了,又或是撕碎。我到書桌,拿起兩張印着橫線的紙和一支筆,在最頂寫上『給女友的』。然後我想着應該寫『自白』。但不。寫完以後,我就向想死亡屈服了,所以更應是遺書。但她不會看得明白的,因為她本就不明白我。我感覺到臉上有一行淚,從濕了已久的眼眶中沿着臉龐流到下巴,最後滴在紙上。我用舌頭輕碰了一下嘴角,鹹鹹的味道。我最後補上了『自白遺書』,一邊哭着地寫,一邊在恨別人敷衍我甚麼『你還好嗎』、『抱歉我沒空啊』等等的話。我寫了一頁紙還要多一點,還是寫不下去了,在書架上拿起病時要吃的藥,打開了藥盒,猶豫了一下,剩餘的藥都扔入口中,再喝一口水,把藥都吞入肚子裡去了。我把這封信放了在書桌右邊第二個抽屜裡,然後就一直呆坐着。過了好一陣子,我走上床躺着,這時原本的淚痕已乾,新的淚水從兩眼的眼角流到枕頭上。我看着天花,拿起躺着的長頸鹿放在胸上壓着自己,在身上加上重量,對抗那一直在有節奏地起伏的胸口。我緊緊抱着,像是寧死都不放手般,閉上眼,想着,假如別人發現了,我就要讓他們知道,能給我最大安慰的,不會是人類,而是一團沒有生命的棉花。
我發了個訊息給哥,交待哥要好好照顧母親。我想着在外祖母喪禮上寫着的四個字——劬勞未報。我又想着,在中國人的傳統上,不孝是萬惡之首。這個時候,已經是夜深了,屋友都入睡了。我靜靜地走入廚房,關上門窗,拿起毛巾輕輕濕一點水,用僅餘的力量塞在門縫中。然後我打開了爐,深呼吸了一下,享受着這一陣無味但卻誘人的空氣。我憋在一角坐着,垂下雙手放在地上,閉上雙眼。我不怕不孝,或者別人因為我的死而不開心。正如我跟許多人說過,我不會因為一個朋友而打消死亡的念頭。因為這份悲傷是虛偽的。
“And I thought of how my mother and brother and friends would visit me, day after day, hoping I would be better. Then their visits would slacken off, and they would give up hope. They would grow old. They would forget me.
They would be poor, too.
They would want me to have the best of care at first, so they would sink all their money in a private hospital like Doctor Gordon’s. Finally, when the money was used up, I would be moved to a state hospital, with hundreds of people like me, in a big cage in the basement.
The more hopeless you were, the further away they hid you.”
― Plath, The Bell Jar
吃過安眠藥,我在浴室拿着還沒有開着的電熱墊,用剪刀輕輕把電線的保護膠管剪了一下,用力拔去。我走進浴缸裡躺著,把一條電線用厚厚的膠帶貼在胸前,另一條貼在背上,然後調教好電熱墊的開關時間。放下開關之後,我打開熱水,浸着全身,把頭靠在牆上,然後打開手機中內置的音樂播放着。我閉上眼,令自己入睡——別人說,這樣的死,是不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