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用雙臂托着一個閉着眼的嬰兒,看着嬰兒的胸口起伏,隱約感覺到一呼一吸。嬰兒睡得很安詳。他走到了醫療室的門前,生怕嘈雜的聲音會把嬰兒拖回到這個殘酷的世界,用膝輕輕把門推開,看見左邊已經有一個女護士等着他。
他放下了嬰兒。護士突然使勁把他的身體轉過去,然後推向牆上,右臂用力按着他的後頸,左手把他的雙手給綁起來。他萬萬沒有想過一個女人可以有這一種力量,沒有防備就被她凌駕着了。他的鼻子和嘴巴貼着牆壁,眼睛也因為太近而變得無法聚焦,但也能看出眼前的一片啞黃,上面依附着點灰朦朦的塵。這個時候他也沒有掙扎的籌碼了,只好閉上眼,好讓其他感官變得靈敏。
除了牆壁上那種油漆的天拿水味和身後護士的濃烈香水味,他還嗅到一種很熟悉的氣味,夾雜在這個密室當中。『藥水味』——他想着,然後嘗試微微搖頭,彷彿想甩走一切恐懼和雜念,讓自己更能準確地辨認那一絲線索。他這才相信,護士還在他的身後,他的身體根本毫無挪動的餘地。
他突然張開了眼,驚覺那味道根本不再重要,因為一旦沒有藥水味,這所醫療室的本質實在可疑。一聲刺耳的嬰兒驚喊聲割破了他的神經,他感覺到自己左邊臉頰上有一滴冷汗從太陽穴緩緩流到下巴,然後再也聽不到那淒厲的哭聲。他暗地深呼吸一下,想用力把女護士推開;但越是深呼吸,他越覺得無力,因為他發現,原來那浮現着的氣味,寄託着沸騰般的血腥。
他身體急速墜下,猛然張開雙眼,看着吞噬着的黑暗,一切亦然。只是身後的護士從時空的窄隙中逃走,換上來的是軟綿綿卻如芒刺般的大床。
他忽然開始思念着那如前度般操控着他的護士。不,他根本沒有看清楚那護士的臉孔。可能那個纖削的女人,和現實上日夜思念的女人,就是同一個人。
這下子他再也忍不了,給大概早已充滿着血絲的眼睛蓋上眼簾,運用他康復時僅餘的想像,猶如一個沒有了調色盤的畫家般,尋找着女護士暴露着雙眼的一刻。他知道前度有的是一雙天藍色瞳孔。他正正因為這高壓而又顯得無辜的眼睛,死心塌地迷倒了在她的裙下。他渴望着前度伏在他身上的那重量,和她那雙乳按着他胸骨時那接近窒息卻令人癡醉的折磨。
他把右手的食指和中指伸到口中,帶點口水吮了一下,然後把手指抽出來,放到頸中央尖尖地隆出來的喉核上輕輕按摩着。他把舌頭稍微伸出來,說服着局部運作的腦袋前度還在床上和自己接吻。
他感覺到身體很疲累,他的意志少至根本無法有效率地控制軀殼下的血肉。他的眼袋紅腫着,眼眶溢滿了淚水,淚水從右邊的眼角順勢流着,一滴一滴拍打着自己的右耳。在這如盲着般的漆黑中,淚水的拍耳聲變得清脆,綿綿相思的淚啾聲變得格外沉重。
他費盡力量用四年前斷過的手腕推着床褥,想讓上身筆直地靠着床架而坐,即使覆水難收,也要從前度的手中奪過零落成泥輾作塵的靈魂。但試問在這個環境,還能有這等特權嗎?他把上身推上之際,床枕從承托着頭部改為承托着後頸和肩膊,頭向後仰着,使喉部變得暴露,陰風吹撫着剛才口水的濕潤,頸部頓時變得冰寒。自然反應讓他用手按着那個喉上正被撒鹽的傷口。這時蘊釀多時的淚,再也沒法被任何謊言掩蓋着了。
很痛苦。從他的嗚咽聲和呻吟聲,從苦澀的眼淚和手掌虎口捏着頸的自虐,我看得出他如何掙扎着。但無奈我落入了他人的手上,就任憑怎樣也不能再搶回了——這是我們一生都要肩負着的代價……